悟真錄之四 外集五記興國守胡孟登生像記壬戌
弘治十年,胡公孟登以地官副郎謫貳興國。越三年,擢知州事。公既久於其治,乃奸鋤利植而民以大和。又明年壬戌,擢浙江按察司僉事以去。民既留公不可,則相率祀公之像,以報公德。而學宮之左有疊山祠以祀宋臣謝枋得者,舊矣。其士曰:「合祀公像於是。嗚呼!吾州違胡元之亂以入於皇朝,雖文風稍振,而陋習未除。士之登名科甲以顯於四方者,相望如晨天之星,數不能以一二。蓋至於今遂茫然絕響者,凡幾科矣。自公之來,斬山斥地以恢學宮,洗垢摩鈍以新士習,然後人知敦禮興樂,而文采蔚然於湖、湘之間;薦於鄉者,一歲而三人。蓋夫子之道大明於興國,實自公始。公之德惠,固無庸言;而化民成俗,於是為大。祀公於此,其宜哉!」民日:「不可。其為公別立一廟。公之未來也,吾民外苦於盜賊,內殘於苛政;濱湖之民,死於魚課者數千餘家。自公之至,而盜不敢履興國之界,民違猛虎魚鱉之患,而始釋戈而安寢,歌呼相慰,以嬉於里巷。公之惠澤,吾獨不能出諸口耳。嗚呼!公有大造於吾民,乃不能別立一廟而使並食於謝公,於吾心有未足也。」士曰:「不然。公與謝公皆以遷謫而至吾州。謝公以文章節義為宋忠臣,而公之氣概風聲實相輝映。祀公於此,所以見公之庇吾民者,不獨以其政事;而吾民之所以懷公於不忘者,又有在於長養恩恤之外也。其於尊嚴崇重,不滋為大乎?」於是其民相顧喜曰:「果如是,我亦無所憾矣!然其誰紀諸石以傳之。」士曰:「公之經歷四方也久矣,四方之人,其聞公之賢亦既有年矣。然而屢遭讒嫉,而未暢厥猷意,亦知公之深者難也。公嘗令於余姚,以吾人之知公,則其人宜於公為悉。」乃走幣數千里而來請於某,且告之故。某曰:「是姚人之願,不獨興國也。」公之去吾姚已二十餘年,民之思公如其始去。每有自公而來者,必相與環聚,問公之起居飲食,及其履歷之險夷,丰采狀貌鬚髮之蒼白與否,退則相傅告以為欣戚。以吾姚之思公,知興國之為是舉,亦其情之有不得已也。然公之始去吾姚,既嘗有去思之碑以紀公德,今不可以重複其說。而興國之績,吾雖聞之甚詳,然於其民為遠,雖極意揄揚之,恐亦未足以當其心也。姑述其請記之辭,而詩以系之。
公諱瀛,河南之羅山人,有文武長才,而方響於用。詩曰:
於維胡公,允毅孔直,惟直不撓,以來興國。惟此興國,實荒有年;自公之來,闢為良田。寇乘於垣,死課於澤。公曰吁嗟,茲惟予譴!勤爾桑禾,謹爾室家。歲豐時和,民謠以歌。乃築泮宮,教以禮讓。弦湧《詩書》,溢於里巷。庶民諄諄,庶士彬彬。公亦欣欣,曰惟家人。維公我父,惟公我母;自公之去,奪我恃怙。維公之政,不專於寬;雨陽維若,時其燠寒。維公文武,亦周於藝;射御工力,展也不器。我拜公像,從我父兄;率我子弟,集於泮宮。父兄相謂,毋爾敢望。天子用公,訓於四方。
新建預備倉記癸亥
倉廩以儲國用,而民之不給,亦於是乎取。故三代之時,上之人不必其盡輸之官府,下之人不必其盡臧於私室。後世若常平義倉,蓋猶有所以為民者,而先王之意亦既衰矣。及其大弊,而倉廩之蓄,遂邈然與民無複相關。其遇兇荒水旱,民餓莩相枕藉,苟上無賑貸之令,雖良有司亦坐守鍵閉,不敢發升合以拯其下;民之視其官廩如仇人之壘,無以事其刃為也。嗚呼!倉廩之設,豈固如是也哉!
紹興之倉目如坻,大有之屬凡三四區,中所積亦不下數十萬。然而民之饑餒,稍不稔即無免焉。歲癸亥春,融風日作,星火宵隕。太守佟公日:「是旱征也,不可以無備。」既命民間積穀謹藏,則復鳩工度地,得舊太積庫地於郡治之東,而建以為預備倉。於是四月不雨;至於八月,農工大壞,比室磬懸。民陸走數百里,轉嘉、湖之粟以自療。市火間作,貿遷無所居。公帥僚吏遍禱於山川社稷,乃八月己酉大雨洽旬,禾槁復穎。民始有十一之望,漸用蘇息。公曰:「嗚呼!予所建,今茲之旱,雖誠無補於後患其將有裨。」乃益遂厥營。九月丁卯工畢。凡為廩三面廿有六楹,約受谷十萬幾千斛。前為廳事,以司出納;而以其無事時,則凡賓客部使之往來而無所寓者,又皆可以館之於是。極南阻民居,限以高垣;東折為門,出之大衢。並門為屋廿有八楹,自南亙北,以居商旅之貿遷者,而月取其值,以實廩粟;又於其間區畫而綜理之。蓋積三歲而可以有一年之備矣。二守錢君謂其僚曰:「公之是舉,其惠於民豈有窮乎!夫後之民食公之德而弗知其所自,是吾儕無以贊公於今日,而又以泯其績於後也。」於是相率來屬某以記。某曰:「唯唯。夫憫災而恤患,庇民之仁也;未患而預防,先事之知也;已患而不怠,臨事之勇也;創今以圖後,敷德之誠也。行一事而四善備焉,是而可以無紀也乎?某雖不文也,願以執筆而從事。」
平山書院記癸亥
平山在豐陵之北三里,今杭郡守楊君溫甫蚤歲嘗讀書其下。豐人之舉進士者,自溫甫之父歛憲公始,而溫甫承之。溫甫既貴,建以為書院。曰:「使吾鄉之秀與吾楊氏之子弟誦讀其間,翹翹焉相繼而興,以無亡吾先君之澤。」於是其鄉多文士,而溫甫之子晉,復學成有器識,將紹溫甫而起。蓋書院為有力焉。溫甫始為秋官郎,予時實為僚佐,相懷甚得也。溫甫時時為予言:「平山之勝,聳秀奇特,比於峨嵋。望之嚴厲壁削,若無所容,而其上乃寬衍平博。有老氏宮焉,殿閣魁桀偉麗,聞於天下;俯覽大江,煙雲杳靄;暇輒從朋儕往游,其間鳴湍絕壑,拂雲千仞之木,陰翳虧蔽。書院當其麓,其高可以眺,其邃可以隱,其芳可以采,其清可以濯,其幽可以棲。吾因而望之以「含遠」之樓,蟄之以「寒香」之烏,揭之以「秋芳」之亭,澄之以「洗月」之池,息之以「棲雲」之窩;四時交變,風雪晦暝之朝,花月澄芬之夕,光景超忽,千態萬狀。而吾誦讀於其間,蓋冥然與世相忘;若將終身焉,而不知其他也。今吾汩沒於簿書案牘,思平山之勝,而庶幾夢寐焉,何可得耶!」
既而某以病告歸陽明,溫甫尋亦出守杭郡。錢塘波濤之洶怪,西湖山水之秀麗,天下之言名勝者無過焉。噫!溫甫之居是地,當無憾於平山耳矣。今年與溫甫相見於杭,而亹亹於平山者猶昔也。吁,亦異矣!豈其沈溺於茲山,果有不能忘情也哉?溫甫好學不倦,其為文章,追古人而並之。方其讀書於平山也,優遊自得,固將發為事業以顯於世。及其施諸政事,沛然有餘矣,則又益思致力於問學,而其間又自有不暇者,則其眷戀於茲山也,有以哉!溫甫既已成己,則不能忘於成物,而建為書院以倡其鄉人。處行義之時,則不能忘其隱居之地,而拳拳於求其志者無窮已也。古人有言:「成己,仁也;成物,知也。」溫甫其仁且知者歟!又曰「隱居以求其志,行義以達其道。吾聞其語矣,未見其人也。」溫甫殆其人也,非歟?
溫甫屬予記,予未嘗一至平山,而平山嚴嚴之氣象,斬然壁立而不可犯者,固可想而知其不異於溫甫之為人也。以溫甫之語予者記之。
何陋軒記戊辰
昔孔子欲居九夷,人以為陋。孔子曰:「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」守仁以罪謫龍場。龍場,古夷蔡之外,於今為要綏,而習類尚因其故。人皆以予自上國往,將陋其地,弗能居也。而予處之旬月,安而樂之,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。獨其結題鳥言,山棲羝服,無軒裳宮室之觀,文儀揖讓之縟,然此猶淳龐質素之遺焉。蓋古之時,法制未備,則有然矣,不得以為陋也。夫愛憎面背,亂白黝丹,浚奸窮黠,外良而中螫,諸夏蓋不免焉。若是而彬郁其容,宋甫魯掖,折旋矩鑊,將無為陋乎?夷之人乃不能此。其好言惡詈,直情率遂,則有矣。世徒以其言辭物采之眇而陋之,吾不謂然也。始予至,無室以止,居於業棘之間,則郁也。遷於東峰,就石穴而居之,又陰以濕。龍場之民,老稚日來視,予喜不予陋,益予比。予嘗圃於叢棘之右,民謂予之樂之也,相與伐木閣之材,就其地為軒以居予。予因而翳之以檜竹,蒔之以卉藥;列堂階,辯室奧;琴編圖史,講誦游適之道略俱。學士之來游者,亦稍稍而集於是。人之及吾軒者,若觀於通都焉,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。因名之曰「何陋」,以信孔子之言。
嗟夫!諸夏之盛,其典章禮樂,歷聖修而傳之,夷不能有也,則謂之陋固宜。於後蔑道德而專法令,搜抉鉤縶之術窮,而狡匿譎詐無所不至,渾樸盡矣。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,未繩之木,雖粗礪頑梗,而椎斧尚有施也,安可以陋之?斯孔子所謂欲居也歟?雖然,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!今夷之俗,崇巫而事鬼,瀆禮而任情,不中不節,卒未免於陋之名,則亦不講於是耳。然此無損於其質也。誠有君子而居焉,其化之也蓋易。而予非其人也,記之以俟來者。
君子亭記戊辰
陽明子既為何陋軒,復因軒之前營,駕楹為亭,環植以竹,而名之曰「君子」。曰:「竹有君子之道四焉:中虛而靜,通而有間,有君子之德;外節而直,貫四時而柯葉無所改,有君子之操;應蟄而出,遇伏而隱,雨雪晦明無所不宜,有君子之時;清風時至,玉聲珊然,中採齊而協肆夏,揖遜俯仰,若洙、泗群賢之交集,風止籟靜,挺然特立,不撓不屈,若虞廷群後,端冕正笏而列於堂陛之側,有君子之容。竹有是四者,而以『君子』名,不愧於其名;吾亭有竹焉,而因以竹名名,不愧於吾亭。」門人曰:「夫子蓋自道也。吾見夫子之居是亭也,持敬以直內,靜虛而若愚,非君子之德乎?遇屯而不懾,處困而能亨,非君子之操乎?昔也行於朝,今也行於夷,順應物而能當,雖守方而弗拘,非君子之時乎?其交翼翼,其處雍雍,意適而匪懈,氣和而能恭,非君子之容乎?夫子蓋謙於自名也,而假之竹。雖然,亦有所不容隱也。夫子之名其軒曰『何陋』,則固以自居矣。」陽明子曰:「嘻!小子之言過矣,而又弗及。夫是四者何有於我哉?抑學而未能,則可云爾耳。昔者夫子不雲乎?『汝為君子儒,無為小人儒』,吾之名亭也,則以竹也。人而嫌以君子自名也,將為小人之歸矣,而可乎?小子識之!」
遠俗亭記戊辰
憲副毛公應奎,名其退食之所曰「遠俗」。陽明子為之記曰:
俗習與古道為消長。塵囂溷濁之既遠,則必高明清曠之是宅矣,此「遠俗」之所由名也。然公以提學為職,又兼理夫獄訟軍賦,則彼舉業辭章,俗儒之學也;簿書期會,俗吏之務也;二者皆公不免焉。捨所事而曰「吾以遠俗」,俗未遠而曠官之責近矣。君子之行也,不遠於微近纖曲,而盛德存焉,廣業著焉。是故誦其詩,讀其書,求古聖賢之心,以蓄其德而達諸用,則不遠於舉業辭章,而可以得古人之學,是遠俗也已。公以處之,明以決之,寬以居之,恕以行之,則不遠於簿書期會,而可以得古人之政,是遠俗也已。苟其心之凡鄙猥瑣,而待閒散疏放之是托,以為「遠俗」,其如遠俗何哉!昔人有言:「事之無害於義者,從俗可也。」君子豈輕於絕俗哉?然必曰無害於義,則其從之也,為不苟矣。是故苟同於俗以為通者,固非君子之行;必遠於俗以求異者,尤非君子之心。
象祠記戊辰
靈博之山有象祠焉,其下諸苗夷之居者,鹹神而事之。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,新其祠屋,而請記於予。予曰:「毀之乎?其新之也?」曰:「新之。」「新之也,何居乎?」曰:「斯祠之肇也,蓋莫知其原。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,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,皆尊奉而禮祀焉,舉之而不敢廢也。」予曰:「胡然乎?有庳之祠,唐之人蓋嘗毀之。象之道,以為子則不孝,以為弟則傲。斥於唐而猶存於今,毀於有庳而猶盛於茲土也,胡然乎?我知之矣,君子之愛若人也,推及於其屋之烏,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?然則祀者為舜,非為象也。意象之死,其在干羽既格之後乎?不然,古之驁桀者豈少哉?而象之祠獨延於世,吾於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,人人之深,而流澤之遠且久也。象之不仁,蓋其始焉爾,又烏知其終不見化於舜也?《書》不雲乎?『克諧以孝,蒸蒸義,又不格奸,瞽瞍亦允若』,則已化而為慈父。象猶不弟,不可以為諧。進治於善,則不至於惡;不抵於奸,則必入於善。信乎,像蓋已化於舜矣!孟子曰:『天子使吏治其國,像不得以有為也。』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,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。不然,周公之聖,而管、蔡不免焉。斯可以見象之既化於舜,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,澤加於其民,既死而人懷之也。諸侯之卿,命於天子,蓋周官之制。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?吾於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,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。然則唐人之毀之也,據象之始也;今之諸夷之奉之也,承象之終也。斯義也,吾將以表於世,使知人之不善,雖若象焉,猶可以改;而君子之修德,及其至也,雖若象之不仁,而猶可以化之也。」
臥馬塚記戊辰
臥馬塚在宣府城西北十餘里。有山隆然,來自蒼茫;若湧若滀,若奔若伏;布為層裀,擁為覆釜;漫衍陂迤,環抱涵□;中凝外完,內缺門若,合流泓洄,高岸屏塞,限以重河,敷為廣野;乾桑燕尾,遠泛近挹。今都憲懷來王公實葬厥考大卿於是。方公之卜兆也,禱於大卿,然後出從事,屢如未迪;末乃來茲,顧瞻徘徊,必契神得,將歸而加諸卜;爰視公馬眷然跽臥,嚏嗅盤旋,繾綣嘶秣,若故以啟公之意者。公曰:「嗚呼!其弗歸卜,先公則既命於此矣。」就其地窆焉。厥土五色,厥石四周;融潤煦淑,面勢環拱。既葬,弗震弗崩,安靖妥謐。植樹蓊蔚,庶草芬茂;禽鳥哺集,風氣凝毓;產祥萃休,祉福駢降。鄉人謂公孝感所致,相與名其封曰「臥馬」,以志厥祥,從而歌之;士大夫之聞者,又從而和之。
正德戊辰,守仁謫貴陽,見公於巡撫台下,出,聞是於公之鄉人。客有在坐者曰:「公其休服於無疆哉!昔在士行,牛眠協兆,峻陟三公。公茲實類於是。」守仁曰:「此非公意也。公其慎厥終,惟安親是圖,以庶幾無憾焉耳已,豈以徼福於躬,利其嗣人也哉?雖然,仁人孝子,則天無弗比,無弗祐,匪自外得也。親安而誠信竭,心斯安矣。心安則氣和,和氣致祥,其多受祉福以流衍於無盡,固理也哉!」他日見於公,以鄉人之言問焉。公曰:「信。」以守仁之言正焉,公曰:「嗚呼!是吾之心也。子知之,其遂志之,以訓於我子孫,毋替我先公之德!」
賓陽堂記戊辰
傳之堂東向曰「賓陽」,取《堯典》「寅賓出日」之義,志向也,賓日,義之職而傳冒焉,傳職賓賓,羲以賓賓之寅而賓日,傳以賓日之寅而賓賓也,不曰日乃陽之屬,為日、為元、為善、為吉、為亨治,其於人也為君子,其義廣矣備矣。內君子而外小人,為泰。曰:「賓自外而內之傳,將以賓君子而內之也。傳以賓君子,而容有小人焉,則如之何?」曰:「吾知以君子而賓之耳。吾以君子而賓之也,賓其甘為小人乎哉?」為賓日之歌,日出而歌之,賓至而歌之。歌曰:
日出東方,再拜稽首,人曰予狂。匪日之寅,吾其怠荒。東方日出,稽首再拜,人曰予憊。匪日之愛,吾其荒怠。其翳其彗,其日惟霽;其昫其霧,其日惟雨。勿忭其昫,條焉以霧;勿謂終翳,或時其彗。彗其光矣,其光熙熙。與爾偕作,與爾偕宜。條其霧矣,或時以熙;或時以熙,孰知我悲!
重修月潭寺建公館記戊辰
隆興之南有巖曰月潭,壁立千仞,簷垂數百尺。其上澒洞玲瓏,浮者若雲霞,亙者若虹霓;豁若樓殿門闕,懸若鼓鐘編磬;幨幢纓絡,若摶風之鵬,□集翔鵠,螭虺之糾蟠,猱猊之駭攫;譎奇變幻,不可具狀。而其下澄潭邃谷,不測之洞,環秘回伏;喬林秀木,垂蔭蔽虧;鳴瀑清溪,停洄引映。天下之山,萃於雲、貴;連亙萬里,際天無極。行旅之往來,日攀緣下上於窮崖絕壑之間,雖雅有泉石之癖者,一入雲、貴之途,莫不困踣煩厭,非復夙好。而惟至於茲巖之下,則又皆灑然開豁,心洗目醒;雖庸儔俗侶,素不知有山水之遊者,亦皆徘徊顧盼,相與延戀而不忍去。則茲巖之勝,蓋不言可知矣。
巖界興隆、偏橋之間各數十里,行者至是,皆憊頓饑悴,宜有休息之所。而巖麓故有寺,附巖之戍卒官吏與凡苗夷犵□之種連屬而居者,歲時今節皆於是焉厘祝。寺漸蕪廢,行禮無所。憲副滇南朱君文端按部至是,樂茲巖之勝,憫行旅之艱,而從士民之請也,乃捐資庀材,新其寺於巖之右,以為厘祝之所。曰:「吾聞為民者,順其心而趨之善。今苗夷之人,知有尊君親上之禮,而憾於弗伸也,吾從而利道之,不亦可乎!」則又因寺之故材與址,架樓三楹,以為部使者休食之館。曰:「吾聞為政者,因勢之所便而成之,故事適而民逸。今旅無所捨,而使者之出,師行百里,饑不得食,勞不得息。吾圖其可久而兩利之,不亦可乎!」使游僧正觀任其勞,指揮逖遠,度其工;千戶某某相其役。遠近之施捨勤助者欣然而集,不兩月而工告畢。自是饑者有所炊,勞者有所休,游觀者有所捨,厘祝者有所瞻依,以為竭虔效誠之地;而茲巖之奇,若增而益勝也。
正觀將記其事於石,適予過而請焉。予惟君子之政,不必專於法,要在宜於人;君子之教,不必泥於古,要在入於善。是舉也,蓋得之矣。況當法綱嚴密之時,眾方喘息憂危,動虞牽觸,而乃能從容於山水泉石之好,行其心之所不愧者,而無求免於俗焉。斯其非見外之輕而中有定者,能若是乎?是誠不可以不志也矣!
寺始於戍卒周齋公,成於游僧德彬;增治於指揮劉瑄、常智、李勝及其屬王威、韓儉之徒;至是凡三緝。而公館之建,則自今日始。
玩易窩記戊辰
陽明子之居夷也,穴山麓之窩而讀《易》其間。始其未得也,仰而思焉,俯而疑焉,函六合,入無微,茫乎其無所指,孑乎其若株。其或得之也,沛兮其若決,聯兮其若徹,菹淤出焉,精華入焉,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。其得而玩之也,優然其休焉,充然其喜焉,油然其春生焉;精粗一,外內翕,視險若夷,而不知其夷之為厄也。於是陽明子撫幾而歎曰:「嗟乎!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,忘拘幽,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夫!吾知所以終吾身矣。」名其窩曰「玩易」,而為之說曰:
夫《易》,三才之道備焉。古之君子,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,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。觀象玩辭,三才之體立矣;觀變玩占,三才之用行矣。體立,故存而神;用行,故動而化。神,故知周萬物而無方;化,故範圍天地而無跡。無方,則象辭基焉;無跡,則變占生焉。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於密,齋戒以神明其德也。蓋昔者夫子嘗韋編三絕焉。嗚呼!假我數十年以學《易》,其亦可以無大過已夫!
東林書院記癸酉
東林書院者,宋龜山楊先生講學之所也。龜山沒,其地化為僧區,而其學亦遂淪入於佛老訓詁詞章者且四百年。成化間,今少司徒泉齋邵先生始以舉子復聚徒講誦於其間。先生既仕而址復荒,屬於邑之華氏。華氏,先生之門人也,以先生之故,仍讓其地為書院,以昭先生之跡,而復龜山之舊。先生既已紀其廢興,則以記屬之某。當是時,遼陽高君文豸方來令茲邑,聞其事,謂表明賢人君子之跡,以風勵士習,此吾有司之責,而顧以勤諸生則何事?爰畢其所未備,而亦遣人來請。
嗚呼!物之廢興,亦決有成數矣,而亦存乎其人。夫龜山沒,使有若先生者相繼講明其間,龜山之學,邑之人將必有傳,豈遂淪入於老佛詞章而莫之知!求當時從龜山游不無人矣,使有如華氏者相繼修葺之,縱其學未即明,其間必有因跡以求道者,則亦何至淪沒於四百年之久!又使其時有司有若高君者,以風勵士習為己任,書院將無因而圮,又何至化為浮屠之居而蕩為草莽之野!是三者皆宜書之以訓後。若夫龜山之學,得之程氏,以上接孔、孟,下啟羅、李、晦庵,其統緒相承,斷無可疑。而世猶議其晚流於佛,此其趨向,毫釐之不容於無辨,先生必嘗講之精矣。先生樂《易》謙虛,德器溶然,不見其喜怒。人之悅而從之,若百川之趨海。論者以為有龜山之風,非有得於其學,宜弗能之。然而世之宗先生者,或以其文輪之工,或以其學術之邃,或以其政事之良;先生之心,其殆未以是足也。從先生游者,其以予言而深求先生之心,以先生之心而上求龜山之學,庶乎書院之復不為虛矣!
書院在錫百瀆之上,東望梅村二十里而遙,周太伯之所從逃也。方華氏之讓地為院,鄉之人與其同門之士爭相趨事,若恥於後,太伯之遺風,尚有存焉,特世無若先生者以倡之耳!是亦不可以無書。
應天府重修儒學記甲戌
應天,京兆也。其學為東南教本,國初以為太學。洪武辛酉,始改創焉;再修於正德之己酉。自是而後,浸以敝圮。正德壬申,府尹張公宗厚始議新之,未成而遷中丞以去。白公輔之相繼為尹,乃克易朽興頹,大完其所未備,而又自以俸余增置石欄若干楹於欞星門之外。於是府丞趙公時憲亦協心贊畫,故數十年之廢一旦修舉,煥然改觀。師模士氣亦皆鼓動興起。廟學一新。教授張雲龍等與合學之士二百有若干人撰序二公之績,征予文為記。予既不獲辭,則謂之曰:
多師多士,若知二公修學之為功矣,亦知自修其學以成二公之功者乎?夫立之師儒,區其齋廟,昭其儀物,具其廩庖,是有國者之立學也,而非士之立學也;緝其弊壤,新其圬墁,給其匱乏,警其怠弛,是有司者之修學也,而非士之修學也。士之學也,以學為聖賢。聖賢之學,心學也。道德以為之地,忠信以為之基,仁以為宅,義以為路,禮以為門,廉恥以為垣牆,《六經》以為戶牖,《四子》以為階梯。求之於心而無假於雕飾也,其功不亦簡乎?措之於行而無所不該也,其用不亦大乎?三代之學皆此矣。我國家雖以科目取士,而立學之意,亦豈能與三代異!學之弗立,有國者之缺也;弗修焉,有司者之責也;立矣修矣,而居其地者弗立弗修,是師之咎,士之恥也。二公之修學,既盡有司之責矣,多師多士無亦相與自修其學,以遠於咎恥者乎!無亦擴乃地,厚乃基,安乃宅,辟乃門戶,固乃垣牆;學成而用,大之則以庇天下,次之則以庇一省一郡,小之則以庇其鄉閭家族,庶亦無負於國家立學之意、有司修學之心哉!若乃曠安宅,捨正路,圮基壤垣,倚聖賢之門戶以為奸,是學校之為萃淵藪也,則是朝廷立之而為士者傾之,有司修之而為士者毀之,亦獨何心哉!應天為首善之地,豪傑俊偉,先後相望;其文采之炳蔚,科甲之盛多,乃其所素余,有不屑於言者。故吾因新學之舉,嘉多師多士忻然有維新之志,而將進之聖賢之學也。於是乎言。
重修六合縣儒學記乙亥
六合之學,敝久矣。師生因仍以苟歲月,有司者若無睹也,故廢日甚。正德甲戌,縣尹安福萬廷珵氏既和輯其民,始議拓而新之。維時教諭長興徐丙氏來就圮捨,日夜砥新厥士,尹因謂曰:「子為我造士而講肆無所,斯吾責,何敢不力!顧兵荒之餘,民不可重困,吾姑日積月累而徐圖焉,其可乎?」民聞,相謂曰:「學諭方急訓吾子弟,無寧居;尹不忍困吾民,而躬苦節省,吾儕獨坐視,非人也。」於是耆民李景榮首出百金以倡,從而應者相繼,不終日聚金五百,以告尹。尹喜曰:「吾民尚羲若此,吾事不難辦矣!然吾職務繁劇,孰可使以鳩吾事者乎?」學諭曰:「尹為吾師生甚勞苦,父老奮義捐金,既費其財,又盡其力。而與一二僚,請無妨教事以敦。」民聞,相謂曰:「尹不忍困吾民,學諭方急訓吾子弟,又不忍吾勞,而身董之,吾儕獨坐視,非人也。」於是耆民王彰、陳模首請任其役,從而應者十夫,以告尹。尹喜曰:「吾民尚義若此,吾事不難辦矣!」提學御史張君適至,聞其事而嘉之,眾益趨以勸。十月辛卯,尹乃興事,學諭經度規制以襄,訓導某、典史某察其勤惰,稽其出納。修大成殿,修兩廡神廚;庫前為戟門,又前為欞星門,又前為泮宮;坊皆以石;殿後為明倫堂,為東西齋,又後為尊經閣;明倫堂之左為三廨,以宅三師;前區三圃,圃前為名宦祠,又前為鄉賢祠,又前為崇文倉;明倫堂之右為致齋所,又右為饌房,又右為射圃,而亭其圃之北,曰「觀德」;致齋之外為宰牲所,又前為六號;凡為屋百九十有七楹。十二月丁巳,工告畢役,未逾時也。閭□之民尚或未知其興作,聞而來聚觀者,皆相顧唶愕,以為是何神速爾!是何井井爾,煥煥爾!庠生某撰考其事,來請予記。予曰:
甚哉!誠之易以感民也,甚哉!民之易以誠感也。有司者賦民奉國,鞭苔累縶,不能得,則反仇視。今縣尹學諭一言而民應之若響,使天下之為有司學職者鹹若是,天下其有不治乎?此可以為天下之為有司學職者倡矣!民之愛其財與力,至爭刀錐,靳舉手投足,寧殆其身而不悔。今六合之民感其上之一言,捐數十百金,效力爭先恐後。使天下之為民者鹹若是,天下其有不治乎?此可以為天下之民倡矣!民之蔽於欲而厚於利,苟有以感之,然且不憚費己之財、勞己之力以赴上之所欲為;士秀於民而志於道,修其明德親民之學,以應邦家之求,固不費財勞力而可能也。苟有以感之,有不翕然而興者乎?吾聞徐諭之教六合,不數月而士習已為之一變。使由此日遷於高明廣大,以洗俗學之陋,則夫興起聖賢之學以為天下士之倡者,將又不在於六合之士邪!將又不在於六合之士邪!
時雨堂記丁丑
正德丁丑,奉命平漳寇,駐軍上杭。旱甚,禱於行台;雨日夜,民以為未足。乃四月戊午班師,雨;明日又雨;又明日大雨。乃出田登城南之樓以觀,民大悅。有司請名行台之堂為「時雨」,且曰:「民苦於盜久,又重以旱,將謂靡遺。今始去兵革之役,而大雨適降,所謂『王師若時雨』,今皆有焉。請以志其實。」嗚呼!民惟稼穡,德惟雨,惟天陰□,惟皇克憲,惟將士用命,去其螣蜮,惟乃有司實耨獲之,庶克有秋。乃予何德之有,而敢叨其功!然而樂民之樂,亦不容於無紀也,巡撫都御史王守仁書。是日,參政陳策、僉事胡璉至,自班師。
重修浙江貢院記乙酉
古之選士者,其才德行誼,皆論定於平日,而以時升之。故其時有司之待士,一惟忠信禮義,而無有乎防嫌逆詐之心也;士之應有司,一惟廉恥退讓,而無有乎奔競僥倖之圖也。迨世下衰,科舉之法興而忠信廉恥之風薄。上之人不能無疑於其下,而防範日密;下之人不能無疑於其上,而鄙詐日生。於是乎至有搜檢巡綽之事,而待之不能以禮矣;有糊名易書之制,而信之不能以誠矣。有志之士,未嘗不歎惜於古道,而千數百年卒無以改,殆亦風氣習染之所成,學術教化之所積,勢有不可得而誤焉者也。雖然,古人之法不可得而復矣,所以斟酌古人之意而默行之者,不猶有可盡乎?後世之法不可得而改矣,所以匡持後世之弊而善用之者,不猶有可為乎?有司之奉行,其識下者昧古之道,而益浚之以刻薄猥瑣之意;其見高者鄙時之弊,而遂行之以忽慢苟且之心。是以陋者益陋而疏者愈疏,則亦未可專委咎於法也。若浙之諸君子之重修貢院,斯其有足以起予者矣。
浙之貢院舊在城西,嘗以隘遷於藩治之東北,而苟簡尚仍其舊。乃嘉靖乙酉,復當大比,監察御史潘君仿實來監臨,乃與諸司之長佐慎慮其事,而預圖之。慨規制之弗備弗飾,相顧而言曰:「凡政之施,孰有大於舉賢才者,而可忽易之若是!夫興居靡所而責以殫心厥事,人情有所不能矣。無亦休其啟處,憂其餼養,使人樂事勸忠,以各供其職,庶亦盡心求士之誠乎!慢令弛禁,使陷罔於非僻,而後摧辱之,其為狎侮士類,亦甚矣!無亦張其紀度,明其視聽,使人不戒而肅,以全其廉恥,庶亦待士以禮之意乎!」於是新選秀堂而軒於其前,為三楹;新至公堂而軒於其前,為五楹;庖湢器用,無不備具。又拓明遠樓,新為三楹,而上崇三簷,下疏三道。創石台於四隅,而各亭其上,以為眺望之所,其諸防閒之道靡不恪修。夫然後入而觀焉,則森嚴洞達,供事者莫敢有輕忽慢易之心,而就試者自消其回邪非僻之念。蓋不費財力而事修於旬月之間,不大聲色而政令行肅,觀向一新。若諸君者,誠可謂能求古人之意而默行之者矣,能匡後世之弊而善用之者矣。諸君之盡心,其可見者如此;至其妙運於心術之微,而務竭於得為之地,不可以盡見者,固將無所不用其極,可知也。是舉也,其必有才德行誼之士如三代之英者,出以應諸君之求已乎!
工訖,使來請記,辭不克而遂為書之。嗚呼!天下之事,所以弊於今而不可復於古者,寧獨科舉為然乎!誠使求古人之意而默行善用之,皆如諸君今日之舉焉,其於成天下之治也,何有哉!
浚河記乙酉
越人以舟楫為輿馬,濱河而廛者,皆巨室也。日規月築,水道淤隘;畜洩既亡,旱潦頻仍。商旅日爭於途,至有斗而死者矣。南子乃決沮障,復舊防,去豪商之壅,削勢家之侵。失利之徒,胥怨交謗,從而謠之曰:「南守瞿瞿,實破我廬;瞿瞿南守,使我奔走。」人曰:「吾守其厲民歟!何其謗者之多也?」陽明子曰:「遲之!吾未聞以佚道使民,而或有怨之者也。」既而舟楫通利,行旅歡呼絡繹。是秋大旱,江河龜坼,越之人收穫輸載如常。明年大水,民居免於墊溺。遠近稱忭,又從而歌之曰:「相彼舟人矣,昔揭以曳矣,今歌以楫矣。旱之熇也,微南侯兮,吾其燋矣。霪其彌月矣,微南侯兮,吾其魚鱉矣。我輸我積矣,我游我息矣,長渠之活矣,維南侯之流澤矣。」人曰:「信哉!陽明子之言:『未聞以佚道使民,而或有怨之者也。』」紀其事於石,以詔來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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悟真錄之五 外集六說雜著白說字貞夫說乙亥
白生說,常太保康敏公之孫,都憲敬齋公之長子也。敬齋賓予而冠之,阼既醮而請曰:「是兒也,嘗辱子之門,又辱臨其冠,敢請字而教諸。」曰:「字而教諸,說也。吾何以字而教諸?吾聞之,天下之道,說而已;天下之說,貞而已。乾道變化,於穆流行,無非說也,天何心焉?坤德闔闕,順成化生,無非說也,坤何心焉?仁理惻怛,感應和平,無非說也,人亦何心焉?故說也者,貞也;貞也者,理也。全乎理而無所容其心焉之謂貞;本於心而無所拂於理焉之謂說。故天得貞而說道以亨;地得貞而說道以成;人得貞而說道以生。貞乎貞乎,三極之體,是謂無已;說乎說乎,三極之用,是謂無動。無動故順而化;無已故誠而神。誠神,剛之極也;順化,柔之則也。故曰,剛中而柔外,說以利貞,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。說之時義大矣哉!非天下之至貞,其孰能與於斯乎!請字說曰貞夫。」敬齋曰:「廣矣,子之言!固非吾兒所及也。請問其次。」曰「道一而已,孰精粗焉,而以次為?君子之德不出乎性情,而其至塞乎天地。故說也者,情也;貞也者,性也。說以正情之性也;貞以說性之命也。性情之謂和;性命之謂中。致其性情之德而三極之道備矣,而又何二乎?吾姑語其略而詳可推也,本其事而功可施也。目而色也,耳而聲也,口而味也,四肢而安逸也,說也,有貞焉,君子不敢以或過也,貞而已矣。仁而父子也,義而君臣也,禮而夫婦也,信而朋友也,說也,有貞焉,君子不敢以不致也,貞而已矣。故貞者,說之干也;說者,貞之枝也。故貞以養心則心說,貞以齊家則家說,貞以治國平天下則國天下說。說必貞,未有貞而不說者也;貞必說,未有說而不貞者也。說而不貞,小人之道,君子不謂之說也。不偽則欲,不佞則邪,奚其貞也哉?夫夫,君子之稱也;貞,君子之道也。字說曰貞夫,勉以君子而已矣。」敬齋起拜曰:「子以君子之道訓吾兒,敢不拜嘉!」顧謂說曰:「再拜稽首,書諸紳,以蚤夜祇承夫子之命!」
劉氏三子字說乙亥
劉毅齋之子三人。當毅齋之始入學也,其孟生,名之曰甫學;始舉於鄉也,其仲生,名之曰甫登;始從政也,其季生,名之曰甫政。毅齋將冠其三子,而問其字於予。予曰:「君子之學也,以成其性;學而不至於成性,不可以為學;字甫學曰子成,要其終也。學成而登庸;登者必以漸,故登高必自卑;字甫登曰子漸,戒其驟也。登庸則漸以從政矣;政者,正也,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;字甫政曰子正,反其本也。」毅齋起拜曰:「乾也既承教,豈獨以訓吾子!」
南岡說丙戌
浙大參朱君應周居莆之壺公山下。應周之名曰「鳴陽」,蓋取《詩》所謂「鳳皇鳴矣,於彼朝陽」之義也。莆人之言曰:「應周則誠吾莆之鳳矣。其居青瑣,進讜言,而天下仰望其風采,則誠若鳳之鳴於朝陽者矣。夫鳳之棲,必有高岡,則壺公者,固其所從而棲鳴也。」於是號壺公曰「南岡」,蓋亦取《詩》所謂「鳳皇鳴矣,於彼高岡」之義也。應周聞之,曰:「嘻!因予名而擬之以鳳焉,其名也,人固非鳳也;因壺公而號之以『南岡』焉,其實也,固亦岡也。吾方愧其名之虛,而思以求其號之實也。」因以南岡而自號。大夫鄉士為之詩歌序記以詠歎揄揚其美者,既已連篇累牘,而應周猶若未足,勤勤焉以蘄於予,必欲更為之一言,是其心殆不以讚譽稱頌之為喜,而以樂聞規切砥礪之為益也。吾何以答應周之意乎?姑請就「南岡」而與之論學。
夫天地之道,誠焉而已耳;聖人之學,誠焉而已耳。誠故不息,故久,故征,故悠遠,故博厚。是故天惟誠也,故常清;地惟誠也,故常寧;日月惟誠也,故常明。今夫南岡,亦拳石之積耳,而其廣大悠久至與天地而無疆焉,非誠而能若是乎?故觀夫南岡之崖石,則誠崖石爾矣;觀夫南岡之溪谷,則誠溪谷爾矣;觀夫南岡之峰巒巖壑,則誠峰巒巖壑爾矣。是皆實理之誠然,而非有所虛假文飾,以偽為於其間。是故草木生焉,禽獸居焉,寶藏興焉;四時之推[兌],寒暑晦明,煙嵐霜雪之變態,而南岡若無所與焉。鳳皇鳴矣,而南岡不自以為瑞也;虎豹藏焉,而南岡不自以為威也;養生送死者資焉,而南岡不自以為德;雲霧興焉,而見光怪,而南岡不自以為靈。是何也?誠之無所與也,誠之不容已也,誠之不可掩也。君子之學亦何以異於是!是故以事其親,則誠孝爾矣;以事其兄,則誠弟爾矣;以事其君,則誠忠爾矣;以交其友,則誠信爾矣。是故蘊之為德行矣,措之為事業矣,發之為文章矣。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,行而民莫不悅矣,動而民莫不化矣。是何也?一誠之所發,而非可以聲音笑貌幸而致之也。故曰:「誠者,天之道也;思誠者,人之道也。」應周之有取於南岡而將以求其實者,殆亦無出於斯道也矣!果若是,則知應周豈非思誠之功歟!夫思誠之功,精矣微矣,應周蓋嘗從事於斯乎?異時來過稽山麓,尚能為我一言其詳。
悔齋說癸酉
悔者,善之端也,誠之復也。君子悔以遷於善;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惡;惟聖人而後能無悔,無不善也,無不誠也。然君子之過,悔而弗改焉,又從而文焉,過將日入於惡,小人之惡,悔而益深巧焉,益憤譎焉,則惡極而不可解矣。故悔者,善惡之分也,誠偽之關也,吉兇之機也。君子不可以頻悔,小人則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。
吾友崔伯樂氏以「悔」名其齋,非曰吾將悔而已矣,將以求無悔者也。故吾為之說如是。
題湯大行殿試策問下壬戌
士之登名禮部而進於天子之廷者,天子臨軒而問之,則錫之以制;皆得受而歸,藏之於廟,以輝榮其遭際之盛;蓋今世士人皆爾也。丹陽湯君某登弘治進士,方為行人,以其嘗所受之制屬某跋數語於其下。
嗟夫!明試以言,自虞廷而然。乃言底可績,由三代之下,吾見亦罕矣。君之始進也,天子之所以咨之者何如耶?而君之所以對之者何如耶?夫矯言以求進,君之所不為也;已進而遂忘其言焉,又君之所不忍也。君於是乎朝夕焉顧提聖天子之明命,其將曰,是天子之所以咨詢我者也。始吾既如是其對揚之矣,而今之所以持其身以事吾君者,其亦果如是耶?抑其亦未踐耶?夫伊尹之所以告成湯者數言,而終身踐之;太公之所以告武王者數言,而終身踐之。推其心也,君其志於伊、呂之事乎?夫輝榮其一時之遭際以誇世,君所不屑矣。不然,則是制也者,君之所以鑒也。昔人有惡形而惡鑒者,遇之則將掩袂卻走。君將掩袂卻走之不暇,而又烏揭之焉日以示人?其志於伊、呂之事奚疑哉?君其勉矣!「上帝臨汝,毋貳爾心。」某亦常繆承明問,雖其所以對揚與其所以為志者,不可以望君,然亦何敢忘自勖!
示徐曰仁應試丁卯
君子窮達,一聽於天,但既業舉子,便須入場,亦人事宜爾。若期在必得,以自窘辱,則大惑矣。入場之日,切勿以得失橫在胸中,令人氣餒志分,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場中作文,先須大開心目,見得題意大概了了,即放膽下筆;縱昧出處,詞氣亦條暢。今人入場,有志氣侷促不舒展者,是得失之念為之病也。夫心無二用,一念在得,一念在失,一念在文字,是三用矣,所事寧有成耶?只此便是執事不敬,便是人事有未盡處,雖或幸成,君子有所不貴也。將進場十日前,便須練習調養。蓋尋常不曾起早得慣,忽然當之,其日必精神恍惚,作文豈有佳思?須每日雞初鳴即起,盥櫛整衣端坐,抖數精神,勿使昏惰。日日習之,臨期不自覺辛苦矣。今之調養者,多是厚食濃味,劇酣謔浪,或竟日偃臥。如此,是撓氣昏神,長傲而召疾也,豈攝養精神之謂哉!務須絕飲食,薄滋味,則氣自清;寡思慮,屏嗜欲,則精自明;定心氣,少眠睡,則神自澄。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於學問者,茲特以科場一事而言之耳。每日或倦甚思休,少偃即起,勿使昏睡;既晚即睡,勿使久坐。進場前兩日,即不得翻閱書史,雜亂心目;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娛。若心勞氣耗,莫如勿看,務在怡神適趣。忽充然滾滾,若有所得,勿便氣輕意滿,益加含蓄醞釀,若江河之浸,泓衍氾濫,驟然決之,一瀉千里矣。每日閒坐時,眾方囂然,我獨淵默;中心融融,自有真樂,蓋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游。非吾子概嘗聞之,宜未足以與此也。
龍場生問答戊辰
龍場生問於陽明子曰:「夫子之言於朝侶也,愛不忘乎君也。今者譴於是,而汲汲於求去,殆有所渝乎?」陽明子曰:「吾今則有間矣。今吾又病,是以欲去也。」龍場生曰:「夫子之以病也,則吾既聞命矣。敢問其所以有間,何謂也?昔為其貴而今為其賤,昔處於內而今處於外歟?夫乘田委吏,孔子嘗為之矣。」陽明子曰:「非是之謂也。君子之仕也以行道。不以道而仕者,竊也。今吾不得為行道矣。雖古之有祿仕,未嘗奸其職也。曰牛羊茁壯,會計當也,今吾不無愧焉。夫祿仕,為貧也,而吾有先世之田,力耕足以供朝夕,子且以吾為道乎?以吾為貧乎?」龍場生曰:「夫子之來也,譴也,非仕也。子於父母,惟命之從;臣之於君,同也。不曰事之如一,而可以拂之,無乃為不恭乎?」陽明子曰:「吾之來也,譴也,非仕也;吾之譴也,乃仕也,非役也。役者以力,仕者以道;力可屈也,道不可屈也。吾萬里而至,以承譴也,然猶有職守焉。不得其職而去,非以譴也。君猶父母,事之如一,固也。不曰就養有方乎?惟命之從而不以道,是妾婦之順,非所以為恭也。」龍場生曰:「聖人不敢忘天下,賢者而皆去,君誰與為國矣!」曰:「賢者則忘天下乎?夫出溺於波濤者,沒人之能也;陸者冒焉,而胥溺矣。吾懼於胥溺也。」龍場生曰:「吾聞賢者之有益於人也,惟所用,無擇於小大焉。若是亦有所不利歟?」曰:「賢者之用於世也,行其義而已。義無不宜,無不利也。不得其宜,雖有廣業,君子不謂之利也。且吾聞之,人各有能有不能,惟聖人而後無不能也。吾猶未得為賢也,而子責我以聖人之事,固非其擬矣。」曰:「夫子不屑於用也。夫子而苟屑於用,蘭蕙榮於堂階,而芬馨被於幾席。萑葦之刈,可以覆垣;草木之微,則亦有然者,而況賢者乎?」陽明子曰:「蘭蕙榮於堂階也,而後於芬馨被於幾席;萑葦也,而後刈可以覆垣。今子將刈蘭蕙而責之以覆垣之用,子為愛之耶?抑為害之耶?」
論元年春王正月戊辰
聖人之言明白簡實,而學者每求之於艱深隱奧,是以為論愈詳而其意益晦。《春秋》書「元年春王正月」,蓋仲尼作經始筆也。以予觀之,亦何有於可疑?而世儒之為說者,或以為周雖建子而不改月,或以為周改月而不改時;其最為有據而為世所宗者,則以夫子嘗欲行夏之時,此以夏時冠周月,蓋見諸行事之實也。紛紛之論,至不可勝舉,遂使聖人明易簡實之訓,反為千古不決之疑。嗟夫!聖人亦人耳,豈獨其言之有遠於人情乎哉?而儒者以為是聖人之言,而必求之於不可窺測之地,則已過矣。夫聖人之示人無隱,若日月之垂象於天,非有變怪恍惚,有目者之所睹;而及其至也,巧歷有所不能計,精於理者有弗能盡知也,如是而已矣。若世儒之論,是後世任情用智,拂理亂常者之為,而謂聖人為之耶?夫子嘗曰:「吾從周」,又曰:「非天子不議禮,不制度,生乎今之世,反古之道,災及其身者也。」仲尼有聖德無其位,而改周之正朔,是議禮制度自己出矣,其得為「從周」乎?聖人一言,世為天下法,而身自違之,其何以訓天下?夫子患天下之夷狄橫,諸侯強背,不復知有天王也,於是乎作《春秋》以誅僭亂,尊周室,正一王之大法而已。乃首改周之正朔,其何以服亂臣賊子之心?《春秋》之法,變舊章者必誅,若宣公之稅畝;紊王制者必誅,若鄭莊之歸祊,無王命者必誅,若莒人之入向;是三者之有罪,固猶未至於變易天王正朔之甚也。使魯宣、鄭莊之徒舉是以詰夫子,則將何辭以對?是攘鄰之雞而惡有其為盜,責人之不弟而自毆其兄也。豈《春秋》忠恕,先自治而後治人之意乎?今必泥於行夏之時之一言,而曲為之說,以為是固見諸行事之驗;又引《孟子》「《春秋》天子之事」、「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」之言而證之。夫謂「《春秋》為天子之事」者,謂其時天王之法不行於天下,而夫子作是以明之耳。其賞人之功,罰人之罪,誅人之惡,與人之善,蓋亦據事直書,而褒貶自見;若士師之斷獄,辭具而獄成。然夫子猶自嫌於侵史之職,明天子之權,而謂天下後世且將以是而罪我,固未嘗取無罪之人而論斷之曰「吾以明法於天下」,取時王之制而更易之,曰「吾以垂訓於後人」,法未及明,訓未及垂,而已自陷於殺人,比於亂逆之黨矣。此在中世之士,稍知忌憚者所不為,而謂聖人而為此,亦見其陰黨於亂逆,誣聖言而助之攻也已!
或曰:「子言之則然耳。為是說者,以《伊訓》之書『元祀十有二月』,而證周之不改月;以《史記》之稱『元年冬十月』,而證周之不改時;是亦未為無據也。子之謂周之改月與時也,獨何據乎?」曰:「吾據《春秋》之文也。夫商而改月,則《伊訓》必不書曰『元祀十有二月』;秦而改時,則《史記》必不書曰『元年冬十月』;周不改月與時也,則《春秋》亦必不書曰『春王正月』。《春秋》而書曰『春王正月』,則其改月與時,已何疑焉!況《禮記》稱『正月七月日至』,而前漢《律歷》至武王伐紂之歲,周正月辛卯朔,合辰在斗前一度;戊午,師度孟津;明日己未冬至;考之《太誓》『十有三年春』、《武成》『一月壬辰』之說,皆足以相為發明,證周之改月與時。而予意直據夫子《春秋》之筆,有不必更援是以為之證者。今捨夫子明白無疑之直筆,而必欲傍引曲據,證之於穿鑿可疑之地而後已,是惑之甚也。」曰「如子之言,則冬可以為春乎?」曰:「何為而不可?陽生於子而極於已午,陰生於午而極於亥子。陽生而春,始盡於寅,而猶夏之春也;陰生而秋,始盡於申,而猶夏之秋也。自一陽之復,以極於六陽之乾,而為春夏;自一陰之姤,以極於六陰之坤,而為秋冬。此文王之所演,而周公之所繫,武王、周公,其論之審矣。若夫仲尼夏時之論,則以其關於人事者,比之建子為尤切,而非謂其為不可也。啟之征有扈,曰『怠棄三正』,則三正之用,在夏而已然,非始於周而後有矣。」曰:「夏時冠周月,此安定之論,而程子亦嘗云爾。曾謂程子之賢而不及是也,何哉?」曰:「非謂其知之不及也。程子蓋泥於《論語》『行夏之時』之言,求其說而不得,從而為之辭,蓋推求聖言之過耳。夫《論語》者,夫子議道之書;而《春秋》者,魯國紀事之史。議道自夫子,則不可以不盡;紀事在魯國,則不可以不實;『道並行而不相悖』者也。且周雖建子,而不改時與月,則固夏時矣,而夫子又何以行夏之時雲乎?程子之雲,蓋亦推求聖言之過耳,庸何傷?夫子嘗曰:『君子不以人廢言』,使程子而猶在也,其殆不廢予言矣!」
書東齋風雨卷後癸酉
悲喜憂快之形於前,初亦何嘗之有哉?向之以為愁苦淒郁之鄉,而今以為樂事者,有矣;向之歌舞歡愉之地,今過之而歎息咨嗟,泫然而泣下者,有矣。二者之相尋於無窮,亦何以異於不能崇朝之風雨?而顧執而留之於胸中,無乃非達者之心歟!吾觀東齋《風雨》之作,固亦寫其一時之所感遇。風止雨息,而感遇之懷亦不知其所如矣,而猶諷詠嗟歎於十年之後,得非類於夢為僕役,覺而涕泣者歟?夫其隱幾於蓬窗之下,聽芹波之春響,而詠夜簷之寒聲,自今言之,但覺其有幽閒自得之趣,殊不見其有所苦也。借使東齋主人得時居顯要,一旦失勢,退處寂寞,其感念疇昔之懷,當與今日何如哉?然則錄而追味之,無亦將有灑然而樂、廓然而忘言者矣!而和者以為真有所苦,而類為垂楚不任之辭,是又不可以與言夢者;而與東齋主人之意,失之遠矣。
竹江劉氏族譜跋甲戌
劉氏之盛,散於天下。其在安成者,出長沙定王發。今昔所傳,有自來矣。竹江之譜,斷自竹溪翁而下,不及於定王。見素子曰:「大夫不敢祖諸侯,禮也。」夫大夫之不祖諸侯也,蓋言祭也。若其支系之所自,則魯三桓之屬是實,不可得而剪。孔子曰:「吾猶及史之闕文也。」蓋孔子之時,史之闕疑者既鮮矣。竹江之不及定王,闕疑也,可以為譜法也已。王道不明,人偽滋而風俗壞,上下相罔以詐;人無實行,家無信譜,天下無信史。三代以降,吾觀其史,若江河之波濤焉,聊以知其起伏之概而已爾。士夫不務誠身立德,而徒誇詡其先世以為重,冒昧攀緣,適以絕其類、亂其宗。不知桀、紂、幽、厲之出於禹、湯、文、武,而顏、閔、曾、孟之先,未始有顯者也。若竹江之譜,其可以為世法也哉!孔子曰:「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。」充是心,雖以復三代之淳可也。且竹溪翁之後,其聞於世者歷歷爾;至其十一祖敬齋公而遂以清節大顯於當代,錄名臣者以首廉吏。敬齋之孫南峰公又以清節文學顯,德業聲光,方為天下所屬望。竹江之後,祖敬齋而宗南峰焉。亦不一足矣;況其世賢之多也,而又奚必長沙之為重也夫!
書察院行台壁丁丑
正德丁丑三月,奉命征漳寇,駐車上杭。旱甚,禱於行台。雨日夜,民以為未足。四月戊午,寇平,旋師。是日大雨,明日又雨,又明日復雨。登城南之樓以觀農事,遂謁晦翁祠於水南,覽七星之勝概。夕歸,志其事於察院行台。
諭俗四條丁丑
為善之人,非獨其宗族親戚愛之,朋友鄉黨敬之,雖鬼神亦陰相之。為惡之人,非獨其宗族親戚惡之,朋友鄉黨怨之,雖鬼神亦陰殛之。故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,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。」
見人之為善,我必愛之;我能為善,人豈有不愛我者乎?見人之為不善,我必惡之;我苟為不善,人豈有不惡我者乎?故兇人之為不善,至於隕身亡家而不悟者,由其不能自反也。
今人不忍一言之忿,或爭銖兩之利,遂相構訟。夫我欲求勝於彼,則彼亦欲求勝於我;仇仇相報,遂至破家蕩產,禍貽子孫。豈若含忍退讓,使鄉里稱為善人長者,子孫亦蒙其庇乎?
今人為子孫計,或至謀人之業,奪人之產;日夜營營,無所不至。昔人謂為子孫作馬牛,然身沒未寒,而業已屬之他人;仇家群起而報復,子孫反受其殃。是殆為子孫作蛇蠍也。吁,可戒哉!
題遙祝圖戊寅
薛母太孺人曾方就其長子俊養於玉山,仲子侃既舉進士,告歸來省。孺人曰:「吾安而兄養,子出而仕。」侃曰:「吾斯之未能信。」曰:「然則盍往學?」於是攜其弟僑、侄宗鎧來就予於虔。其室在揭陽,別且數年,未遑歸視。逾年五月望日為孺人初誕之晨,以命不敢往,遙拜而祝。其友正之、廷仁、崇一輩相與語曰:「薛母之教其子,可謂賢矣;薛子之養其親,可謂孝矣。吾儕與薛子同學,因各勵其所以事親之孝,可謂益矣,而不獲登其堂,申其敬。」乃命工繪遙祝之圖,寓諸玉山,以致稱觴之意。請於予,予為題其事。
書諸陽伯卷戊寅
諸陽伯偁從予而問學,將別請言。予曰:「相與數月而未嘗有所論,別而後言也,不既晚乎?」曰:「數月而未敢有所問,知夫子之無隱於我,而冀或有所得也。別而後請言,已自知其無所得,而慮夫子之或隱於我也。」予曰:「吾何所隱哉?道若日星然,子惟不用目力焉耳,無弗睹者也。子又何求乎?道在邇而求諸遠,事在易而求諸難,天下之通患也。子歸而立子之志,竭子之目力,若是而有所弗睹,則吾為隱於子矣!」
書陳世傑卷庚辰
堯允恭克讓;舜溫恭允塞;禹不自滿假;文王徽柔懿恭,小心翼翼,望道而未之見;孔子溫良恭儉讓;蓋自古聖賢未有不篤於謙恭者。向見世傑以足恭為可恥,故遂入於簡抗自是。簡抗自是則傲矣;傲,兇德也,不可長。足恭也者,有所為而為之者也。無所為而為之者謂之謙;謙,德之柄;溫溫恭人,惟德之基。堂堂乎張也,難與並為仁矣。仲尼贊《易》之《謙》曰:「謙,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,君子之終也。」故地不謙不足以載萬物,天不謙不足以覆萬物,人不謙不足以受天下之益。昔者顏子以能問於不能,有而若無,蓋得夫謙道也。慎獨、致知之說,既嘗反覆於世傑,則凡百私意之萌,自當退聽矣。復嗷嗷於是,蓋就世傑氣質之所急者言之。躬自厚而薄責於人,則遠怨;見賢思齊,見不賢而內自省,則德修。毋謂己為已知而輒以誨人,毋謂人為不知而輒以忽人。終日但見己過,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,則於道也其庶矣乎!
諭泰和楊茂
其人聾啞,自候門求見。先生以字問,茂以字答。
你口不能言是非,你耳不能聽是非,你心還能知是非否?(答曰:「知是非。」)如此,你口雖不如人,你耳雖不如人,你心還與人一般。(茂時首肯拱謝。)大凡人只是此心。此心若能存天理,是個聖賢的心;口雖不能言,耳雖不能聽,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。心若不存天理,是個禽獸的心;口雖能言,耳雖能聽,也只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。(茂時扣胸指天。)你如今於父母,但盡你心的孝;于兄長,但盡你心的敬;於鄉黨鄰里、宗族親戚,但盡你心的謙和恭順。見人怠慢,不要嗔怪;見人財利,不要貪圖,但在裡面行你那是的心,莫行你那非的心。縱使外面人說你是,也不須聽;說你不是,也不須聽。(茂時首肯拜謝。)你口不能言是非,省了多少閒是非;你耳不能聽是非,省了多少閒是非。凡說是非,便生是非,生煩惱;聽是非,便添是非,添煩惱。你口不能說,你耳不能聽,省了多少閒是非,省了多少閒煩惱,你比別人到快活自在了許多。(茂時扣胸指天躄地。)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,不消口裡說;但終日聽你的心,不消耳裡聽。(茂時頓首再拜而已。)書樂惠卷庚辰
欒子仁訪予於虔,舟遇於新淦。嗟乎!子仁久別之懷,茲亦不足為慰乎?顧茲簿領紛沓之地,雖固道無不在,然非所以從容下上其議時也,子仁歸矣。乞骸之疏已數上,行且得報。子仁其候我於梧江之滸,將與子盤桓於雲門、若耶間有日也。聞子仁居鄉,嘗以鄉約善其族黨,固亦仁者及物之心,然非子仁所汲汲。孔子云:「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貊之邦行矣。然惟立則見其參於前,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,而後行。」子仁其務立參前倚衡之誠乎?至誠而不動者,未之有也;不誠未有能動者也,聊以是為子仁別去之贈。
書佛郎機遺事庚辰
見素林公聞寧濠之變,即夜使人范錫為佛郎機銃,並抄火藥方,手書勉予竭忠討賊。時六月毒暑,人多道暍死。公遣兩僕裹糧,從間道冒暑晝夜行三千餘里以遺予,至則濠已就擒七日。予發書,為之感激涕下。蓋濠之擒以七月二十六,距其始事六月十四僅月有十九日耳。世之君子當其任,能不畏難巧避者鮮矣,況已致其事,而能急國患逾其家如公者乎?蓋公之忠誠根於天性,故老而彌篤,身退而憂愈深,節愈勵。嗚呼!是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!嘗欲列其事於朝,顧非公之心也。為作佛郎機私詠,君子之同聲者,將不能已於言耳矣!
佛郎機,誰所為?截取比干腸,裹以鴟夷皮;萇弘之血釁不足,睢陽之怒恨有遺。老臣忠憤寄所洩,震驚百里賊膽披。徒請尚方劍,空聞魯陽揮。段公笏板不在茲,佛郎機,誰所為?
正德戊寅之冬,福建按察僉事週期雍以公事抵贛。時逆濠奸謀日稔,遠近洶洶。予思預為之備,而濠黨伺覘左右,搖手動足,朝聞暮達;以期雍官異省,當非濠所計及,因屏左右,語之故,遂與定議。期雍歸,即陰募驍勇,具械束裝,部勒以俟。予檄晨到,而期雍夕發。故當濠之變,外援之兵惟期雍先至,適當見素公書至之日,距濠始事亦僅月有十九日耳。初,予嘗使門人冀元亨者因講學說濠以君臣大義,或格其奸。濠不懌,已而滋怒,遣人陰購害之。冀辭予曰:「濠必反,先生宜早計。」遂遁歸。至是聞變,知予必起兵,即日潛行赴難,亦適以是日至。見素公在莆陽、周官、上杭,冀在常德,去南昌各三千餘里,乃皆同日而至,事若有不偶然者。輒附錄於此,聊以識予之耿耿雲。
題壽外母蟠桃圖庚辰
某之妻之母諸太夫人張,今年壽八十。十二月二十有二日,其設帨辰也。某縻於官守,不能歸捧一觴於堂下。幕下之士有郭詡者,因為作《王母蟠桃之圖》以獻。夫王母蟠桃之說,雖出於仙經異典,未必其事之有無,然今世之人多以之祝願其所親愛,固亦古人岡陵松柏之意也。吾從眾可乎!遂用之以寄遙祝之私,而詩以歌之云:
維彼蟠桃,千歲一華;夫人之壽,茲維始葩。維彼蟠桃,千歲一實,夫人之壽,益堅孔碩。維華維實,厥根彌植;維夫人孫子,亦昌衍靡極。
書徐汝佩卷癸未
壬午之冬,汝佩別予北上,赴南宮試。已而門下士有自京來者,告予以汝佩因南宮策問若陰詆夫子之學者,不對而出,遂浩然東歸,行且至矣。予聞之,黯然不樂者久之。士曰:「汝佩斯舉,有志之士莫不欽仰歆服,以為自尹彥明之後,至今而始再見者也。夫人離去其骨肉之愛,□糧束裝,走數千里,以赴三日之試,將竭精弊力,惟有司之好是投,以蘄一日之得,希終身之榮,斯人之同情也。而汝佩於此獨能不為其所不為,不欲其所不欲,斯非其有見得思義、見危授命之勇,其孰能聲音笑貌而為此乎?是心也,固『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』者矣。將夫子聞之,躍然而喜,顯然而嘉與之也;而顧黯然而不樂也,何居乎?」予曰:「非是之謂也。」士曰:「然則汝佩之為是舉也,尚亦有未至歟?豈以佩骨肉之養且旦暮所不給,無亦隨時順應以少蘇其貧困也乎?若是,則汝佩之志荒矣。」予曰:「非是之謂也。」士曰:「然則何居乎?」予默然不應,士不得問而退。
他日,汝佩既歸,士往問於汝佩曰:「向吾以子之事問於夫子矣,夫子黯然而不樂,予云云而夫子云云也。子以為奚居?」汝佩曰:「始吾見發策者之陰詆吾夫子之學也,蓋怫然而怒,憤然而不平。以為吾夫子之學,則若是其簡易廣大也;吾夫子之言,則若是其真切著明也;吾夫子之心,則若是其仁恕公普也。夫子憫人心之陷溺,若己之墮於淵壑也,冒天下之非笑詆詈而日惇惇焉,亦豈何求於世乎!而世之人曾不覺其為心,而相嫉娼詆毀之若是,若是而吾尚可與之並立乎?已矣!吾將從夫子而長往於深山窮谷,耳不與之相聞,而目不與之相見,斯已矣。故遂浩然而歸。歸途無所事事,始復專心致志,沈潛於吾夫子致知之訓,心平氣和,而良知自發。然後黯然而不樂曰:「嘻吁乎!吾過矣。」士曰:「然則子之為是也,果尚有所不可歟?」汝佩曰:「非是之謂也。吾之為是也,亦未下可;而所以為是者,則有所不可也。吾語子。始吾未見夫子也,則聞夫子之學而亦嘗非笑之矣,詆毀之矣。及見夫子,親聞良知之誨,恍然而大悟醒,油然而生意融,始自痛悔切責。吾不及夫子之門,則幾死矣。今雖知之甚深,而未能實諸己也;信之甚篤,而未能孚諸人也。則猶未免於身謗者也,而遽爾責人若是之峻。且彼蓋未嘗親承吾夫子之訓也,使得親承焉,又焉知今之非笑詆毀者,異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責乎?不如我之深知而篤信乎?何忘己之困而責人之速也!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詆毀,而日諄諄然惟恐人之不入於善,而我則反之,其間不能以寸矣。夫子之黯然而不樂也,蓋所以愛珊之至而憂珊之深也。雖然,夫子之心,則又廣矣大矣,微矣幾矣。不睹不聞之中,吾豈能盡以語子也?」
汝佩見,備以其所以告於士者為問,予頷之而弗答,默然者久之。汝佩悚然若有省也。明日,以此捲入請曰:「昨承夫子不言之教,珊傾耳而聽,若震驚百里;粗心浮氣,一時俱喪矣。請遂書之。」
題夢槎奇游詩卷乙酉
君子之學,求盡吾心焉爾。故其事親也,求盡吾心之孝,而非以為孝也;事君也,求盡吾心之忠,而非以為忠也。是故夙興夜寐,非以為勤也;剸繁理劇,非以為能也;嫉邪祛蠹,非以為剛也;規切諫諍,非以為直也;臨難死義,非以為節也。吾心有不盡焉,是謂自欺其心;心盡而後,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。惟夫求以自快吾心,故凡富貴貧賤、憂戚患難之來,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。苟富貴貧賤、憂戚患難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,則亦寧有所謂富貴貧賤、憂戚患難者足以動其中哉?世之人徒知君子之於富貴貧賤、憂戚患難無人而不自得也,而皆以為獨能人之所不可及,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。
林君汝桓之名,吾聞之蓋久,然皆以為聰明特達者也,文章氣節者也。今年夏,聞君以直言被謫,果信其為文章氣節者矣。又逾月,君取道錢塘,則以書來道其相愛念之厚,病不能一往為恨,且惓惓以聞道為急,問學為事。嗚呼!君蓋知學者也,志於道德者也,寧可專以文章氣節稱之!已而郡守南君元善示予以《夢槎奇游》卷,蓋京師士友贈之南行者。予讀之終篇,歎曰:
君知學者也,志於道德者也,則將以求自快其心者也。則其奔走於郡縣之末也,猶其從容於部署之間也;則將地官郎之議國事,未嘗以為抗;而徐聞丞之親民務,未嘗以為瑣也;則夢槎未嘗以為異,而南遊未嘗以為奇也。君子樂道人之善,則張大而從諛之,是固贈行者之心乎?予亦以病不及與君一面,感君好學之篤,因論君子之所以為學者以為君贈。
為善最樂文丁亥
君子樂得其道,小人樂得其欲。然小人之得其欲也,吾亦但見其苦而已耳。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聲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,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。」營營戚戚,憂患終身,心勞而日拙,欲縱惡積,以亡其生,鳥在其為樂也乎?若夫君子之為善,則仰不愧,俯不怍;明無人非,幽無鬼責;優優蕩蕩,心逸日休;宗族稱其孝,鄉黨稱其弟;言而人莫不信,行而人莫不悅。所謂無入而不自得也,亦何樂如之!
妻弟諸用明積德勵善,有可用之才而不求仕。人曰:「子獨不樂仕乎?」用明曰:「為善最樂也。」因以四字扁其退居之軒,率二子階、陽日與鄉之俊彥讀書講學於其中。已而二子學日有成,登賢薦秀。鄉人嘖嘖,皆曰:「此亦為善最樂之效矣!」用明笑曰;「為善之樂,大行不加,窮居不損,豈顧於得失榮辱之間而論之?」聞者心服。僕夫治圃,得一鏡,以獻於用明。刮土而視之,背亦適有「為善最樂」四字。坐客歎異,皆曰:「此用明為善之符,誠若亦不偶然者也。」相與詠其事,而來請於予以書之,用以訓其子孫,遂以勖夫鄉之後進。
客坐私祝丁亥
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,示以孝友謙和之行;德業相勸,過失相規,以教訓我子弟,使毋陷於非僻。不願狂懆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,長傲飾非,導以驕奢淫蕩之事,誘以貪財黷貨之謀;冥頑無恥,扇惑鼓動,以益我子弟之不肖。嗚呼!由前之說,是謂良士;由後之說,是謂兇人。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兇人,是謂逆子,戒之戒之!嘉靖丁亥八月,將有兩廣之行,書此以戒我子弟,並以告夫士友之辱臨於斯者,請一覽教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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